第二章:徘徊者 其二
香浓为艾伦的反映感到非常震惊。艾伦深吸了一口气,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:“‘追寻者’,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。在我刚加入IPEA头几年,听说过一些……传闻。大概十年前?有一小群非常顶尖,但也非常‘非主流’的天体物理学家、哲学家甚至艺术家,组成了一个松散的网络,他们自称‘追寻者’。他们不隶属于任何官方机构,利用个人时间和小型私人观测设备进行一些……嗯,可以说是‘边缘性’的研究。他们关注的方向很杂,从系外行星大气光谱分析到宇宙学常数微调,甚至包括一些……嗯……对非传统SETI(搜寻地外文明)信号的探索。”
香浓的心脏猛地一跳。“然后呢?”
“后来这个小组就逐渐沉寂了。成员各奔东西。你知道的,那种纯粹基于兴趣和理想的研究,很难在现实压力下持久。不过……”艾伦顿了顿,似乎在回忆,“我认识一个人,他曾经是‘追寻者’的成员,而且是比较核心的一位。”
“谁?他在哪里?”香浓急切地问。
“他叫埃兹拉·梵恩(Ezra Vane)博士。现在在火星的‘萨西斯高原联合科研基地’任职,是基地天文台的首席科学家之一。一个……很有趣,但也有点难以捉摸的老头。我去年负责‘火星样本返回任务’的通信协调时,和他打过几次交道。他偶尔会提起当年在‘追寻者’的日子,说那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富创造力的时期,虽然很多想法在当时看来是异想天开。”
火星!香浓感到一阵眩晕。那个遥远的红色星球,人类在前哨站上建立的基地,对他来说一直只是新闻里的词汇。而现在,它突然与手中的这本笔记本,与那些萦绕在他心头的哲学追问,建立了如此直接的联系。
“艾伦……你能……我能联系他吗?或者,你能帮我问问关于这本笔记本,关于里面提到的一些观测……”香浓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。
艾伦看着香浓眼中久违的光彩,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笑了:“看来这本旧笔记本真的触动你了。直接联系梵恩博士需要权限,而且隔着这么远,几句话也说不清楚。不过…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“我们中心下个月正好有一个派遣名额,要送一位技术联络官去火星基地,为期三个月,协调最新的深空网络接收站升级项目。原定的人选刚刚因为家庭原因申请调换。这个位置……理论上,也向有深厚物理学背景、并对深空通信有一定了解的研究人员开放,主要是作为学术交流的一部分。当然,需要经过快速审核和培训。”
香浓屏住了呼吸。他明白艾伦的意思。
“香浓,”艾伦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,“你被困在原地太久了。也许……你需要的不只是一本笔记本,而是一次真正的‘离开’。”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星空图背景,“去那里,亲眼看看。亲自去问问梵恩博士。也许你能找到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,无论是关于你的科研,还是关于……其他。”
去火星。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香浓心中积郁已久的迷雾。恐惧、兴奋、不确定感交织在一起,但最终,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占据了上风。他想去见那位曾经的“追寻者”,想亲耳听听那些观测背后的故事,想验证那个神秘的“低语”坐标。更重要的是,他感到一种内在的驱动,他必须离开地球这个舒适的摇篮,哪怕只是短暂地,去亲身感受一下那片让“追寻者”们魂牵梦萦的、广阔无垠的太空。
“我……我需要做什么?”香浓听到自己的声音说,坚定而清晰。
接下来的几周,香浓的生活以惊人的速度运转起来。提交申请、接受IPEA和航天生理中心的严格审核(包括心理评估)、参加高强度的短期太空飞行适应性培训。过程繁琐而艰苦,离心机的重力负荷让他呕吐,失重环境模拟让他初期晕头转向,各种应急预案训练消耗着他大量的体力。但奇怪的是,他并不觉得痛苦。反而,在每一次挑战中,他都感到一种生命力在重新注入他的身体和灵魂。他不再是一个困在实验室里的抽象思考者,他成了一个为了一次具体、伟大的旅程而准备的行动者。
他终于要真正地、物理地“离开”了。
出发的日子终于到来。香浓站在巨大的观景舷窗前,身着蓝色的舱内压力服,看着外面那艘即将载他前往火星的“星梭级”客运飞船“朝觐者号”。流线型的船体在发射场的强光下闪烁着金属冷光,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银色巨鲸。地球,他的家园,在他脚下展现出壮丽的弧线,白云缭绕,蓝色的海洋和棕色的大陆清晰可见。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感淹没了他。书本上的万有引力公式,此刻化为了将他牢牢吸附在地面的力量,而很快,他就要挣脱它。
登机,固定座位,系统自检……指令长沉稳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:“……倒计时,十,九,八……”
香浓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,心跳如擂鼓。
“……三,二,一。主引擎点火。”
巨大的推力将他狠狠按进座椅里,远超训练时的感受。舷窗外的景象开始剧烈震动,然后飞速向下坠落。重力像一只无形巨手挤压着他的全身,他感到呼吸困难,但精神却异常亢奋。穿过大气层时,船体与空气摩擦产生剧烈的震动和轰鸣。几分钟后,那股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失重感。
他解开安全带,轻轻漂浮起来,再次凑近舷窗。
地球,已经不再是脚下的大地,而是一颗悬挂在漆黑绒布上的、美丽而脆弱的蓝色宝石。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,没有任何支撑,如此宁静,又如此孤独。他看到了完整的圆弧,看到了薄如蝉翼的大气层,看到了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星空。那种浩瀚与渺小的对比,强烈到令人窒息。
实验室的白板、城市的霓虹、个人的烦恼与迷茫……所有的一切,在这颗蓝色星球和无边宇宙的背景下,都缩小成了微不足道的点。他想起笔记本里的一句话:“我们是星尘,偶然获得了思考的能力,并开始尝试理解塑造了我们的这个宇宙。这本身就是奇迹。”
眼泪无声地从他眼角飘出,在失重环境中形成一个个晶莹的小球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,是为离开故土,是为目睹壮丽,还是为那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,似乎在这片无垠中找到了某种暂时的安放。
“朝觐者号”调整姿态,主发动机再次点火,开始了前往火星的漫长加速。香浓漂浮在舷窗前,久久凝望着那颗逐渐远去的蓝色星球,以及前方导航屏幕上那颗越来越近的、带着一抹锈红色的光点——火星。
旅程将持续数月。期间,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、思考,反复研究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的电子扫描件,并通过飞船的网络系统,查阅了大量关于火星萨西斯高原基地和埃兹拉·梵恩博士的公开资料。他对这次会面充满了期待,也对K留下的那个坐标充满了好奇。
终于,“朝觐者号”进入了火星轨道。那颗红色的星球占据了整个视野,巨大的峡谷、高耸的火山、两极的冰冠,清晰可见。一种荒凉、古老而又充满力量的美,震撼着香浓的心灵。换乘小型着陆器后,他经历了又一次紧张刺激的降落过程,最终随着一阵沉闷的撞击声,着陆器稳稳地停靠在了火星表面。
气密门打开,香浓穿着轻便的舱内服,踏上了连接着着陆器与基地主体的对接廊桥。经过一系列消毒和适应程序后,他正式进入了萨西斯高原联合科研基地的内部。
基地内部灯火明亮,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。虽然处于地下深处以抵御辐射,但内部空间宽敞,模拟地球的日夜节律,甚至还有小型绿植区。来往的研究人员步履匆匆,各种肤色,各种语言,构成了一个繁忙而高效的微型社会。
在一位工作人员的指引下,香浓来到了基地天文台的区域。在一间布满显示屏、中央悬浮着火星全息图像的办公室里,他见到了埃兹拉·梵恩博士。
梵恩博士看起来六十多岁,头发稀疏灰白,但眼神锐利如鹰。他身材瘦高,穿着一件有些旧的羊毛开衫,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老派学者的气质。他正盯着一组不断滚动的数据流,眉头微蹙。
“梵恩博士?”香浓轻声开口。
梵恩抬起头,目光落在香浓身上,带着审视的意味。“啊,你就是IPEA新派来的技术联络官?香浓博士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但语速很快,“艾伦·陈跟我提过你,说你对‘追寻者’感兴趣?”
“是的,博士。”香浓有些紧张地走上前,从随身的平板电脑中调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的扫描件,“我偶然得到了这个……”
梵恩博士看到笔记本的封面图像时,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。他示意香浓坐下,接过平板,快速滑动了几页。他的手指在那深蓝色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,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,有怀念,也有一丝……伤感。
“没想到……还能再看到这个。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低了几分,“这是我们当年的‘航海日志’之一。记录了太多……年轻时的狂想和固执。”他抬起头,看向香浓,目光变得深邃,“那么,香浓博士,是什么让一个理论物理学家,对我们这些老古董的胡思乱想产生了兴趣?还为此不远上亿公里跑到这个红色的沙漠来?”
香浓深吸一口气,组织了一下语言:“博士,我……我在我的研究领域遇到了一些困难,感觉……被困住了。不仅是学术上,还有……对很多根本性问题的迷茫。这本笔记本,让我看到了一种不同的思考方式,一种将科学观测与哲学追问结合起来的可能。它让我感觉……我不那么孤独。”
梵恩博士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
香浓继续说道:“我读到了你们关于‘低语’信号的讨论,还有K留下的那个坐标。我很好奇,那究竟是什么?后来有结果吗?”
听到“K”和“低语”,梵恩博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。他沉默了片刻,目光投向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古老的火星地图,仿佛在穿越时间的帷幕。
“K……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忆,“他叫凯(Kai),是我们当中最聪明,也是最……悲观的一个。他对人性的失望,远超过对宇宙的好奇。但他拥有惊人的直觉和耐心,像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人,等待着宇宙不经意间露出的破绽。”
梵恩博士将平板还给香浓,站起身,走到一个老旧的金属档案柜前,输入密码,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、边角已经磨损的档案夹。
“关于‘低语’……”他回到座位,将档案夹放在桌上,并没有立刻打开,“凯坚持了数年,动用了所有他能接触到的资源,甚至包括一些……非官方的、灵敏度极高的深空监听阵列的备份数据通道。他确信他发现了某种东西,某种不符合任何已知自然规律的、极其微弱但稳定的信号源。”
他打开档案夹,里面是大量泛黄的纸质记录、打印出来的数据图谱和手写的分析笔记。字迹和香浓在笔记本后半部分看到的一模一样,属于K。
“我们当时大部分人,包括我在内,都持怀疑态度。信号太弱了,特征也太过奇怪。低信息熵,高度重复,就像……就像某种自动化的、早已被遗忘的导航信标,或者某种宇宙背景噪音中极其罕见的、我们无法理解的‘模式’。”梵恩博士用手指点着一份信号频谱图,“争论了很久,没有定论。随着小组解散,大家各奔东西,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了。凯是唯一没有放弃的人。”
他的手指滑到档案夹的最后几页,那里有一张星图,上面用红笔醒目地标注了一个点,旁边写着那串香浓在笔记本里看到的坐标。
“这是凯最后确定的‘低语’信号源最可能的坐标。位于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边缘地带,一个巨大的宇宙空洞(Void)附近,距离我们极其遥远。他甚至在离开‘追寻者’之后,还试图说服一些官方机构进行针对性观测,但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。理由很简单:概率太低,投入产出比不值得。而且……”梵恩博士顿了顿,声音低沉下去,“凯的个人状态越来越差,他的悲观主义最终压倒了一切。他认为,即使那真的是某种‘他者’的信号,其目的也绝非善意,或者至少是与人类逻辑完全相悖的。他留下这本笔记本,或许是希望有人能继续他的工作,或许……只是一种绝望的见证。”
梵恩博士抬起头,直视着香浓的眼睛:“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‘低语’和那个坐标的一切。一个没有答案的故事,一个偏执天才留下的、可能永远无法验证的谜题。”他合上档案夹,推回到香浓面前,“你为什么对这个特别感兴趣?只因为它神秘?”
香浓看着那厚厚的档案夹,仿佛能感受到K当年的执着与孤独。他摇了摇头:“不完全是。我感兴趣,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可能性。一种打破我们现有认知框架的可能性。无论‘低语’是什么,无论K的结论是对是错,他至少勇敢地看向了一个无人愿意注视的方向。在我的研究里,我缺少的正是这种……看向未知深渊的勇气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:“而且,笔记本里记录的不仅仅是‘低语’。还有你们关于生命、意识、宇宙目的的思考。这些对我来说,和那个坐标一样重要。它们让我相信,科学不应该仅仅是冰冷的计算,它应该能够回应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困惑。”
梵恩博士凝视着香浓,良久,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真正的、带着些许温度的笑容。“看来,艾伦说得对。你确实和我们这些老‘追寻者’有某种相似之处。”他站起身,拍了拍香浓的肩膀,“欢迎来到火星,香浓博士。基地天文台有一些目前太阳系内最先进的深空观测设备。虽然主要任务不是搜寻地外信号,但……如果你有兴趣,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,我可以给你相应的权限,让你可以……亲自看看凯当年凝视过的那片星空。或许,你能用新的眼光,看到一些我们当年忽略的东西。”
香浓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充满。他来到火星,不仅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,更是为了开启一段新的追寻。脚下是陌生的红色土地,头顶是与地球迥异的、更加澄澈的火星夜空。前方,是梵恩博士提供的宝贵机会,是K留下的神秘坐标,是无垠的宇宙和无尽的疑问。
他的迷茫并未完全消散,但此刻,它不再是一种负担,而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画布,等待着被新的经历、新的思考所填满。他的徘徊,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