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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好存在 第一章: 徘徊者 其一

第一章:徘徊者 其一

“今天的科研又是没有进展的一天。”香浓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丧气地自言自语。仪器的嗡鸣早已停歇,只剩下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写满复杂公式的白板,那些符号曾是他通往真理的阶梯,如今却像监狱的栅栏,禁锢着他的思维与生命力。

他抬起头,偶然望向窗外。楼外的夜色像一块深沉的幕布,没有月亮,但云层稀疏,透出些许遥远的星光。阵阵微风拂过树梢,发出沙沙的邀请。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窒息感攫住了他,不是身体上的,而是灵魂层面的。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烂在这里了,面对这些死气沉沉、仿佛与鲜活世界隔绝的理论,他的想象力,甚至他对“存在”本身的感知,都被无形地禁锢了。

他关掉灯,实验室瞬间沉入黑暗,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勾勒出设备的轮廓。他走了出去,没有目的地,只是需要“离开”。

夜晚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,吸入肺中,似乎稍微冲刷了一些积郁的沉闷。他沿着学院后街漫无目的地走着,路灯将他孤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。平日里匆匆而过的街景,在此刻失焦的视线里,呈现出一种陌生的疏离感。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?他日复一日地计算、推演、验证,究竟是为了什么?宇宙按照物理规律运行,它本身是否有目的?这些庞大而无解的问题,在这样一个无所适从的夜晚,变得格外沉重。

他走过熟悉的便利店,走过依旧亮着几盏灯的宿舍楼,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进了一条平时很少留意的小巷。巷子深处,有一家看起来快要被时代遗忘的旧书店,橱窗里堆放着过时的杂志和封面褪色的书籍,灯光昏黄,像一只即将睡去的眼睛。

店门上的铃铛在他推门时发出喑哑的声响。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狭小,也更安静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靠在躺椅上,似乎睡着了,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。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、油墨和一点点霉味混合的气息。香浓并没有买书的打算,他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,一个与他的实验室、与他按部就班的生活截然不同的角落,来安放他此刻无所适从的思绪。

他在书架间缓慢穿行,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,目光却没有真正聚焦。就在他准备离开时,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。他低头看去,是几本散落在地上的书,大概是从旁边过于拥挤的书架上滑落的。他蹲下身,想把它们捡起来放回原处。

其中一本没有书名,封面是简单的深蓝色硬壳,像是自制的笔记本,夹在几本旧小说中间。它看起来太不起眼了,若不是掉在地上,很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。香浓随手将它拾起,本子恰好翻开到某一页。几行手写的字迹映入眼帘,那笔迹清晰,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感:

“该如何走向死亡?或许,就是慢慢地、安静地浪费掉所有时间,直到不再被任何人记挂。那时,负担消失了,只剩下纯粹的疲惫,然后便可以休息了。”

香浓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这并非慷慨激昂的宣言,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叙述,却精准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片虚无的角落。他迟疑了一下,还是拿着这本笔记本站起身,走到柜台前。老人依旧在打盹,他轻轻叫了两声,老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。

“这个本子是……”香浓将笔记本递过去。

老人眯着眼看了看,摆摆手,声音含糊:“地上的啊……都是些没人要的处理品,随便给几块钱就行,或者……你想要就拿去吧。”

香浓付了微不足道的一点钱,拿着这本意外的“收获”走出了书店。晚风似乎更清凉了些。

香浓回到他那间堆满书籍和杂物的公寓,没有开大灯,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陪伴他多年的旧台灯。暖黄色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,将周遭的混乱隔绝在外,营造出一个暂时属于他的、安宁的孤岛。他脱下外套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然后才郑重地,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好奇,再次翻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。

笔记本的前半部分,是一种很早的、略显潦草的字迹,记录着一些看似零散的想法:

“3月14日。观测了M13球状星团。数千亿颗恒星,拥挤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,它们的光芒旅行了数万年才抵达我的视网膜。每一颗都可能拥有自己的行星家族。生命是必然,还是偶然?若宇宙的物理常数稍有偏差,这一切都不会存在。这精妙的‘调节’,是神的旨意,还是……某种更深层秩序的体现?”

“4月2日。重读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。超人并非超越人类,而是超越自身的虚无。我们被困在‘意义’的牢笼里,但牢笼之外,真的是自由吗?或许,只是更广阔的虚空。”

“5月10日。与L争论。他坚持认为,任何高等文明最终都会走向内向化,沉溺于自身创造的虚拟天堂,而非探索外在的‘荒芜’宇宙。他说,向外扩张是低等生物的本能,而终极的智慧是学会‘静止’。我无法完全反驳,但总觉得,宇宙中应该存在另一种答案。”

这些零散的思绪,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,虽然微弱,却让香浓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。写下这些文字的人,显然也在与他相似的问题中挣扎——关于宇宙,关于生命,关于存在本身的意义。这不像是一本学术笔记,更像是一本私人的哲学沉思录。

他继续向后翻。笔迹开始发生变化,出现了更多人的痕迹。有些页面是严谨的数据记录和天体坐标,旁边则配着不同字体的评论和疑问。这时,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名字——“追寻者”。在一页关于脉冲星周期性信号分析的记录下方,有人用红色的笔写道:“‘追寻者’第三次联合观测报告摘要。目标:验证‘灯塔假说’。” 旁边还有几个签名似的缩写。

香浓的心跳微微加速。“追寻者”?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秘密社团,或者一个非官方的学术小组。他饶有兴致地往下看。

接下来的内容更加丰富。不仅有深奥的天体物理学讨论,比如关于暗物质分布异常、引力透镜的奇特效应、对奥尔特云外可能存在未知大质量天体的推测,还穿插着大量充满哲思的对话和片段。

“我们为何要仰望星空?因为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,而抬头,能看到所有影子的来源,以及摆脱影子的可能。” (字迹清秀,署名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螺旋星系。)

“如果宇宙有意识,那它的‘思考’是以何种形式进行的?是引力的舞蹈,是量子涨落的随机性,还是……星系的诞生与死亡本身?” (字迹刚劲,旁边有人用铅笔批注:“或许意识本身就是一种宏观现象,我们只是它微不足道的神经末梢。”)

“最可怕的不是发现我们在宇宙中是孤独的,而是发现我们并不孤独,但其他所有智慧都选择了沉默。为什么沉默?‘大过滤器’理论或许乐观了,也许过滤掉的不是生命,而是‘交流的欲望’。” (这段下面划了线,有人写了“同意,悲观但合理”。)

这些文字仿佛在香浓的脑海里点燃了一串小小的烟火。他从未想过,可以将冰冷的科学数据与炽热的哲学追问如此直接地并置。在他的科研环境中,哲学思考往往被视为不严谨的、甚至是不务正业的。而在这里,它们成了探索的双翼。这些匿名的“追寻者”们,他们似乎不仅仅是在观测星空,更是在通过星空这面镜子,审视自身的存在。

他被深深吸引,一连几个小时都沉浸在笔记本的世界里。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,他才惊觉自己竟一夜未眠。疲惫感再次袭来,但这一次,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,而是一种兴奋探索后的倦意。仿佛在茫茫夜海中,他偶然发现了一群同行的航船留下的航标和航海日志,虽然不知它们最终驶向何方,但至少证明,他并非唯一在黑暗中航行的人。

随后的几天,香浓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。他依旧去实验室,面对那些毫无进展的公式和数据。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那本深蓝色笔记本,在实验间隙、在午餐后,他会忍不住拿出来翻看几页。那些文字成了他精神上的避难所,也像是一把钥匙,轻轻松动了他思维中锈死的齿轮。

他尤其对其中一段记录产生了浓厚兴趣。那是在笔记本的中后部分,笔迹换成了一个极其冷静,甚至可以说有些冷酷的字体,用的是一种耐久的特殊墨水。记录者似乎专注于搜寻宇宙中极其微弱、非常规的信号。他/她详细记录了一次长达数月的观测,目标是天琴座方向的一个狭小区域。记录里充满了各种信噪比分析、背景辐射剔除的繁琐过程,看起来枯燥无比。但在最后,记录者用加粗的线条写道:

“确认。非自然起源脉冲序列。重复周期不符合任何已知天体物理现象。信号源极度遥远,远超本星系群。特征:极度微弱,高度冗余,信息熵低得异常,仿佛……仿佛不是为了传递信息,而是为了‘存在’本身而存在。暂定编号:‘低语’(The Whisper)。坐标: (数据被小心地粘贴在上方的透明胶片下,是一串复杂的数字和符号)。”

这段记录下面,有其他“追寻者”的质疑:“K,你太执着了。这很可能只是我们未理解的某种自然现象,或者仪器误差的某种周期性叠加。‘非自然’的结论下得太轻率。”

那个被称作“K”的记录者,在下方冷冷地回复:“我排除了所有已知可能性。你们宁愿相信是魔法,也不愿相信是‘他者’?人类的傲慢,在于认为宇宙必须按我们理解的方式运行。或许,‘低语’正是要打破这种傲慢。”

争论没有下文。但香浓注意到,关于“低语”和这个坐标的讨论,在后面还零星出现过几次,似乎有一部分“追寻者”被K说服,开始跟进研究,但最终似乎都不了了之。笔记本的末尾,关于“追寻者”的集体记录逐渐减少,最后只剩下K一人的笔迹,变得更加简练、孤立,充满了某种固执的绝望。

“他们最终都离开了。L转向了意识上传研究,认为那才是‘内在的宇宙’。其他人也被生活琐事、家庭责任拉回了地面。只有我,还守着这片星空。‘低语’还在继续,像一首无人聆听的挽歌。我听到了,但我无法理解。这感觉,比彻底的寂静更令人煎熬。”

“我将离开‘追寻者’。这个名称已名存实亡。但我不会放弃。如果无人同行,我便独自追寻。”

这是K的最后一条记录。日期是七年前。

香浓合上笔记本,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。他能感受到K那近乎偏执的孤独和追寻所带来的沉重。那个被称为“低语”的信号,那个神秘的坐标,像一颗种子,在他心里悄然发芽。

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,想要和人分享这个发现,想要验证这个“低语”是否真实存在。他想到了一个人——他在大学时代的好友,艾伦·陈。艾伦和他一样是物理学出身,但后来走上了应用工程的道路,如今在“行星际探索联盟”(IPEA)的太空任务控制中心工作,负责深空探测器通信和数据分析。他是香浓认识的人里,最接近“星空”实践的人。

犹豫再三,香浓还是拨通了艾伦的加密通讯线路。屏幕亮起,出现了艾伦略显疲惫但笑容依旧的脸,他背景是IPEA控制中心那标志性的、布满显示屏的墙壁,只是此刻似乎不是繁忙时段。

“香浓?真难得!你这个理论物理学的隐士,怎么想起我这个搞工程的俗人了?”艾伦打趣道。

香浓笑了笑,寒暄几句后,便切入正题:“艾伦,我……最近偶然发现了一些东西,可能有点……超出常规。想听听你的看法。”

“哦?能让香浓博士觉得‘超出常规’的,那肯定不一般。说来听听。”

香浓简要地描述了那本笔记本,提到了“追寻者”这个组织,但没有立刻说出“低语”和坐标。他先分享了其中一些关于宇宙哲学和观测的片段。

屏幕那头的艾伦,表情从一开始的轻松,逐渐变得专注,甚至带着一丝惊讶。当香浓提到“追寻者”这个名称时,艾伦打断了他:“等等……你说‘追寻者’?深蓝色笔记本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香浓愣住了。